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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前塵篇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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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婆娑在前往陸判官邸的路上遇上了前來尋她的官邸雜役。

來人是陸判手底下的範主簿。他遙遙瞧見孟婆娑便疊開了滿臉褶子,笑成一朵雛菊,“正尋你呢,可巧就自個兒撞上門來了。”

她覺得奇怪:“尋我做什麽?”

“這話得我問你才是吧?”範主簿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上,邊返回官邸這才邊對她道,“仙界巫鹹族來人了,點名要見你呢!”

聽得這話,孟婆娑心裏有了點底。

又聞那範主簿問道:“你可是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?那來尋你的可是個大巫!”

巫鹹族除卻巫鹹外便要屬大巫位份最高,也無怪他驚奇。畢竟孟婆娑自三百多年前做了鬼後便一直安安分分,雖平日裏會捅些簍子卻都是無傷大雅的,總不至於把婁子捅出了鬼界。

“說來話長。”孟婆娑勾著食指撓了撓後腦,見得陸判官邸已是近在眼前,索性給他揮了揮手,“這事兒我待會兒再跟你解釋,先進去了啊!”

說罷也不要那範主簿回應,她撩起裙子便腳步輕快地邁上臺階進了官邸。

叩了叩主堂木門,裏頭傳來一聲溫溫和和又威勢俱在的男音:“請進。”

看來不是陸判。

孟婆娑略有些緊張,擡手捋了捋頭發,這才規規矩矩地推開大門。

主堂中央只負手站著一個男人。

男人身著一襲玄衣,衣長落地幾寸,袖口領口還用金線繡著孟婆娑看不懂的覆雜符文。與白沈上神不同的是,眼前這個巫鹹族的大巫是黑發。面容清秀,帶著溫和的笑意。

孟婆娑一眼瞧出了這男人的身份,有些拘謹地向他打了個招呼:“大巫好。”

男人很是禮貌地朝她點頭致意,“我叫烏風,供職於白沈上神座下。”他說眼角餘光落到了孟婆娑手腕上,表情一時有些怔然。

孟婆娑以為他是要拿回這串載有上神神力和記憶的鏈子,於是動作很快地想要把鏈子從手腕上摘下來。

只是頗有些尷尬的是,她費了吃奶的勁兒,甚至把手腕都給弄紅了也摘不下來。

還不待她開口,那烏風已是出聲制止了她,“上神既是將這仙鏈予了你,自然是無旁人可摘下的。”

孟婆娑聞言頓住了動作,有些疑惑地看他:“那大巫來找我是要做什麽?”

“是為了交代些事。”烏風給她比了個“入座”的手勢。

看來要交代的事情好像還不簡單。

孟婆婆抿抿唇,坐在了側座上。

那烏風見狀也坐在了她對面。

“雷澤孽龍破境而出,逃往凡界,上神在此前已經給那孽龍下了一咒,那孽龍會在凡界休眠二十年。”那烏風言簡意賅地給她說明了背景。

可孟婆娑很懵。

她做鬼做了三百餘年,自然也聽過上古大戰和上古真神的一系列奇聞異事。聽聞巫鹹族雷澤內的兇犁之丘下壓著一條開天辟地最強大的應龍,而巫鹹族世代的使命便是看守雷澤孽龍,不讓其為禍世間。

可他告訴她,這傳說中的孽龍跑出來了?原來上神口中那孽龍真是如假包換的孽龍!

“上神身體有些特殊,不能離開雷澤半步,所以只能托生於凡胎下界。”烏風定定看著孟婆娑,“為了讓上神的凡界身體能夠承受得住神力,需要令上神的凡胎盡快修得仙體。這便是我此次的來意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要我把上神的凡胎送去修仙,而且他要在二十歲以前修得仙體?”孟婆娑有些咋舌,不由自主比了兩根手指頭出來,“不是,二十歲,怎麽可能?”

可烏風點頭了,“你只需將上神的凡胎送往凡世修仙門派。至於二十歲的期限,相信上神自己能做到。”

這還真是,盲目的信任。

似是瞧出了孟婆娑眼中的質疑之色,那烏風笑了一聲。

“畢竟上神可是史無前例的,以百歲之齡便渡過天劫的神仙。”他道。

孟婆娑於是不說話了。

然後她瞧見那烏風站起身突然朝她微微鞠了一躬,她嚇得立刻從座位上彈了起來。

“上神之事,便勞煩孟姑娘了。”

孟婆娑連連擺手,“不敢當不敢當,盡力就是!”

那烏風直起身,微笑看她。

就見孟婆娑猶豫著伸出了一根食指,“最後一個問題。”

“請講。”

“你如何知道,得了這鏈子的人是我的?”

聞言他就笑:“這等小事,烏風還是能蔔算出來的。”

孟婆娑覺得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很傻。巫鹹族的“巫”字已經明晃晃亮在眼前了。

烏風離開後,孟婆娑如願以償找見陸判借到了往生鏡。

她把玩著小銅鏡走在回她住處的路上,頗有些感慨。

這鏡子她可有大約一百年沒碰過了。

孟婆娑其實不是鬼族人。她原本是個凡人。

三百多年前,她還和她的老爹孟拙好好地生活在凡間鬥智鬥勇。

孟拙是個郎中,死板的很,要求她走路邁小步、吃飯張小口、笑不露齒、會女紅琴棋書畫等等。奈何孟婆娑天生性子野,自小便與他對著幹,以至於成了鄰裏鄉親提起來便會搖頭感嘆一句“野小子”的存在。

孟婆娑十七歲那年瞧見了索命的黑白無常。彼時她膽子大,被盤問了兩句竟也不要黑白無常給她上鎖鏈,便新奇地跟著走了。

直到她到了陰間,見著陸判,才明白自己被索錯了命。

說起來是個大烏龍。

陸判醉酒將另一個孟氏女的名字給抄錯了,黑白無常照著名冊索命時她與那孟氏女的年紀又恰好對上,於是她便這般稀裏糊塗地……死錯了。

可她再無法還陽,甚至無法投胎轉世。因為就在她在陰間溜了一圈的時間裏,她在凡間的殼子被一個蛇妖給占了。

陸判於是懷著愧疚補償的心裏助她修得鬼道,後她便在陰間任了個小差事。

做鬼的頭兩年倒也自在。

沒了孟拙的管束,孟婆娑將鬼界的風月之地都給逛了個遍。只是愈到後來便愈是想念孟拙那個與她相依為命了十多年的糟老頭。

陸判見她可憐,給了她一面往生鏡,叫她能日日瞧見仍在凡間生活的孟拙。

那個占了她殼子的蛇妖心腸不壞,好好地給孟拙養了老送了終。若是孟婆娑還在世,指不定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。

然後有一日,孟婆娑在奈何橋頭遇見了孟拙。

她告訴了孟拙一切原委,孟拙氣得破口大罵她心大。

最後他喝了茶湯,再入輪回。

其後孟婆娑又在奈何橋頭遇見過孟拙兩回。可那時的孟拙已經不叫孟拙,他有了新的名字、新的記憶,也再不會罵她。

孟婆娑在第三次於奈何橋頭遇見孟拙後,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,酒醒後她便將往生鏡給陸判送了回去。

如今再瞧見手中這銅鏡,她竟體驗了一把恍若隔世之感。

真真是老了。

她自嘲地嗤了一聲,伸手推開她那破落小屋的木門。

借著手腕上鏈子的氣息,她輕易便尋著了上神降世後的地點。由是她換上鬼差前往凡間辦事的專用殼子,馬不停蹄地趕往凡間。

陰間鬼差皆是有著各自凡間的殼子,模樣與本人一般無二。只是殼子徒有外表,卻是個芯子裝著鬼差的不會變老的怪物。

銅鏡顯示上神的凡胎此刻便在眼前這翠綠山林中。

孟婆娑覺得很奇怪。

照常理來說,新生嬰孩應當好好呆在凡世人家的繈褓中才對,可眼前的幽深蒼翠的山林怎麽看也不像是有人氣炊煙的地方。

她猶疑了片刻,最終還是入了山。

越往深處走去,入目狼藉越甚。四處盡是東倒西歪的斷樹,不少樹木已是被攔腰斬斷,只剩下一個個光禿禿的木樁。

而且她在一片露水青草味道的山風中,聞到了一兩絲血腥。

孟婆娑心裏咯噔一下,心想這奶娃娃上神不會剛投成凡胎便又回了黃泉路吧?

她加緊腳步,幾乎是小跑著順著血腥味兒前去。

約莫小半會兒時間,視線中已是出現了明晃晃地附著在斷木上的血跡。這一灘灘血跡很是規律地朝著一個方向延伸而去,扭扭曲曲竟似一種古怪的符文!

血跡延伸的盡頭,是一株巨木的木樁,木樁上躺著一個裹著粗陋繈褓的嬰孩。雖然遍地是血,木樁上的嬰孩卻是出奇地幹凈。

孟婆娑瞧了一眼腕上熒光閃爍的鏈子,明白過來木樁上那嬰孩正是上神托生的凡胎。

她上前仔細瞧了瞧。

眼前的嬰孩似乎是剛出生不久的模樣,甚至連眼睛都未能睜開。臉頰肉肉地,看起來很是可愛。

而且看這小娃娃下意識啃著手的模樣,孟婆娑總算放下了心。

上神的凡胎尚安。就是不知道這周遭的陣仗是為了什麽。不過如今將人找見了,她只需要將他送進就近的凡世修仙門派內便算完成了任務。

這奶娃娃被丟在這荒山野嶺也不見有人來找尋,想來她也不必多此一舉為他貼個“失物招領”的告示。

不過思及俗世情理,她還是拎出鬼差人手一份的生死簿給瞧了瞧。

剛出生的小上神沒有名字,在雙親一欄亦是一片空白,想來是出生而孤了。

這倒是省事。

孟婆娑盤算著,將奶娃娃不甚熟練地輕輕抱起。

暖乎乎地,很輕,很軟。似乎覺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來,小家夥還咕嚕地吐了個小泡泡。

孟婆娑有些舍不得使勁兒了,僵硬地托著他走出了林子。

心裏想道,相比於初見時那張秀致好看的面癱臉,變成了孩子的上神真真是可愛極了。

她起了些玩心,空出一只手捏了捏懷中上神肉嘟嘟的臉。肌膚因為新生不久的緣故滑嫩嫩,像剝了殼的雞蛋似的,手感甚好。

一路都是山間小道,不見住戶炊煙,偶有馬車牛車自黃泥小道上轆轆駛過,卷開一片煙塵。

孟婆娑便這般抱著奶娃娃上神走盡了小路,停駐在草木掩映間的山門前。

是凡世修仙大派青城山的後山門。

白石門巍峨聳立,旁側是巨大而古樸的銅鐘,藏在一片蒼翠中,頗有一種曲徑通幽的意味。

“二十歲前修得仙體,你真有這麽厲害嗎?”孟婆娑垂頭再度捏了捏上神肉感的臉頰,換來小家夥的一串泡泡。

她就笑了。

上前將他輕輕放在白石階上,她後退兩步,牽過旁側銅鐘掛下的麻繩,用力地將銅鐘給敲響了。

“鐺鐺鐺!”

渾樸悠揚的鐘聲漾在山間,甚至於隱約還能聽得回聲。

孟婆娑松開鐘繩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
她再度看一眼石階上安分躺著的尚在繈褓中的上神,疾步至一株樹後藏了起來。

山門內不多時便匆匆跑出來兩個身著道袍的男子,模樣皆是年歲尚輕。

瞧見臺階上的繈褓嬰孩,兩人一時間都是有些怔楞。

是其中一個男道士上前先將孩子抱了起來,與旁側的同門不知耳語商量了些什麽,二人最終是將孩子抱了回山。

孟婆娑自樹後探出半個腦袋,瞧著白石階上漸行漸遠的兩道身影。

此時晴色是正正好的。鳥雀啼鳴,槐桑蔭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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